白背叶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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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工场小说李英利牛哥作家鬼谭 [复制链接]

1#

牛哥

那年夏天,我带上一袋大米,到山里的外婆家去过暑假。外婆家新盖的瓦房,四合院,整整齐齐的石头墙,黑漆漆的大门。我站在门口踌躇着,怕进错了。

忽然,一个六、七岁的山丫从院里跑出来,问我:“你,你是表哥吗?”

“你是牛妮子?”

“是!是!你是表哥。我知道你今天要来,爷爷奶奶说的,快进来呀!”

院子里很静。我刚迈进门,猛听见“哞——”的一声,吓了我一跳。寻声望去,是一头牛。好家伙,这头牛又肥又壮,比我还高,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瞪着我,特别是头顶上那两只黑褐色的犄角,直愣愣像两把尖刀。

“牛妮子,牛妮子,这牛……”

“这牛,是爷爷的外孙子,嘿嘿……”

“瞎说!”

“谁瞎说了?那次人们劝爷爷把牛卖了,买拖拉机。爷爷就这样说,‘什么,卖牛!不卖,不卖!这牛是我的外孙子’。”牛妮子学着爷爷的神态说,逗得我忍不住笑了。

那牛似乎不愿意让我笑,瞪着眼睛,鼻翼掀动着,我说:“你瞧,它还挺凶呢!”

“它是不认识你。你看我的。”

牛妮子跑到牛跟前,伸出两只胳膊,亲昵地抱着牛头,那牛摇着尾巴,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我表妹的脸。牛妮子缩脖喘胛地裂着嘴咯咯地笑:“哎哟!痒死了,怪痒的……”她抽回手拍拍牛腿,那牛前腿一跪便卧下了。牛妮子两爬三爬骑上去,那牛又稳稳地站起来。美得牛妮子嘻嘻地笑,对我说:“哥,哥,你看它凶吗?”

“嗨!太好玩了,让我也上去。”

我赶紧把东西放进屋去,跑出来就要往牛背上蹿。谁知它头一低,眼一瞪,一屁股撞得我趔趔趄趄地摔了个仰面朝天。牛妮子先是咯咯大笑,后来看我起不来了,就从牛背上溜下来扶我:“哥,哥,你摔疼了?起不来了吗?”

我一是疼,二是羞,顺手抓起一把铁锨,照准屁股就给了它一下。

“哥!你可不能打它!”山妮子在一边大声喊着。

我才不管它呢,举锨又是一下。那牛呼哧呼哧喘粗气,在牛栏里乱撞。

就在这时,院门“咣当”一声开了,传来外公的吼声:“还不给我住手!再打,我就把牛绳放开,让它顶死你!”

还不等我回过头去,外公腾腾几步走到我面前,把草捆往地上一扔,一把夺去我手里的铁锨,气得胡子直颤。

“你——你坐火车,搭汽车,跑到我这干什么?就为的来打它?啊?明天一早我给你钱,你回家吧!”

“啊!”我睁大了惊奇眼睛,泪水哗哗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

“它撞了表哥一个跟头。”牛妮子为我辩解。

“好好的,就撞他了。”外公依然不依不饶。

第一天来,外公就这样训我,实在让人下不了台。表妹在一旁替我解释也没有用。我真委屈极了。在外公眼里,我还不如这头牛。鼻子一酸,眼泪流下来了。而外公并不理会我,他看牛背上的伤,又回头骂我一句:“你呀,你个混小子,看你的心有多狠,手有多黑!都把它打出了血。”他急匆匆地从屋里拿出来一瓶红药水,一袋消炎粉,还有白纱布橡皮膏,他仔仔细细地给牛洗伤口,上药……

晚上,外婆买回猪肉粉条,用我捎来的大米焖了一锅干饭。牛妮子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说:“奶奶,白米饭真好吃,咱们山里怎么没有白米呢?”外婆没理她,只管往我的碗里夹肉块。

我把筷子含在嘴里,木然不动地坐着,我暗暗打定主意,外公不劝我,我就不吃。我偷眼瞟瞟外公,他坐在我对面,光是巴嗒巴嗒抽烟,外婆急了,说:“你们这是何苦!老头子,不是你要妮子她爸写信让孩子来山里过暑假的吗?他今天刚到,你就……”

外公一言不发,磕磕烟灰,端起饭碗出去了。我隔着窗户看见他走到牛槽前,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全撒在了牛草里喂牛了。我把筷子一摔,靠在被垛上哭开了。这是好大米,爸爸妈妈舍不得吃,让我背着来,一路上费了多大的劲啊,可是背到这里给牛吃……

“姥姥,明天一早我就走。我在这还不如一头牛呢!呜呜呜……”

外婆叹口气说:“孩子,那虽说是头牛,可咱家一直把它当口人养着。我下地回来,见你把他打得流血,心里也不好受啊!”

这时,外公走进屋,又气又痛地对我说:“你还哭?你打它,还不如朝我身上打哩!你知道它的命有多苦哇。”外公端着烟袋,站在屋地中央,含着眼泪对我说:“它妈就是我养大的,耕地拉犁,驾辕拉套,样样都行,是家里最强的劳力。后来入了社,到了造反的年月,人懒地荒,牲口没草料,也没人管,连人吃饭都靠国家救济。坏小子们就要找茬把那牛宰了吃肉。我到村委会,找到村干部,苦苦哀求说:‘把牛都宰了,过年春天谁来耕田呀?再说俺家那头牛肚子里还怀着犊子呢,一杀就是两条命啊!’村主任说‘现在都是集体的财产,集体养不起了,生下犊子也活不了’。我就一把抓住他说:‘你把牛交给我吧!我给村里养着,生下犊子养活了,我也交给集体。若是你硬要杀怀着犊子的牛,这是作孽呀!’在我的苦苦哀求下,他们终于同意了。我把牛领回家,几个月后,那牛生下这头牛,自己却死了!……”

外婆擦擦眼角的泪珠,接着给我讲:“为了养这头小牛,一家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!你舅和你外公到西山洼去割青草。捡那最嫩的青草割。头一个月,给它喝面汤,秋叶叶草秧秧。真是人吃啥,它吃啥。人住哪,它住哪。它去牛棚住以后,你外公也是天天晚上叼着烟袋看着它,一直看到半夜才进屋睡觉。养了两年,它长大了,又让村里给牵走了。每当看到它挨打受累,你外公气出一场病,瞪着屋顶说:‘狠心的人啊,人心咋这么狠啊!‘村里搞责任制卖东西时,你外公头一个站起来说:‘俺买那牛!’支书问:‘你一家买得起?’你外公说:‘俺倾家荡产也要买它!要多少钱吧!‘支书说:’六百。‘你外公说’六百就六百!写在承包合同里,秋后还清。‘就这样,你外公把这头牛领回来了。待它真像亲孙子一样。”

外公的气消了一些,对我说:“论岁数,它比你还大一岁,是你哥哥呢,你怎么能那么打它?”

我肚子里的气也泄没了,低着头,偷眼向牛栏望去,我看见了那个强壮而坚毅的身影,心里总算明白了外公对它的感情。并且我朦胧地觉得,自己也应该对它亲,对它爱,对它说:“我不该那么打你……”

这时,牛妮子扯扯我的衣袖,悄悄地对我说:“哥,明天,我炒点花生和板栗,你拿着去喂它。你对它好,它准不会撞你了。”

我点点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外公外婆也都笑了。

星期六的晚上,舅舅和舅妈从县城赶回来。

晚饭后,一轮金黄的圆月从东山升起来,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乘凉。唯独外公要领着那牛围着院子走。那牛跟在他身后,一步一步,悠闲自在。清幽幽的月光,洒在院子里,洒在牛身上,牛毛像抹了一层油,放着亮光。我知道,外公这是给牛遛食呢,天天晚上都是这样。

舅舅又在劝外公买拖拉机了。

“你们懂啥?耕牛一走,黄金百斗;老牛爬坡,气死马骡。”外公自豪地边走边说。他看见牛绳拖地了,赶紧走过去,把绳子搭在牛脖子上,拍拍牛背说:“我这牛,忠厚老实,没有歪心眼儿,干起活来知道疼我;耕田走得直,到了地边自己会掉头,不用人领;地培墒不踩苗,用不着戴笼头;拉车重载一上坡,红了眼睛往上拉,用不着赶。你没见过那骡子和马拉车,车轱辘陷进泥坑里,尽管人甩着鞭子震天响,它光是踢腿尥蹶子不拉套。我这牛可是金不换哟。”外公说得美滋滋,走得美滋滋。那牛不声也不响,跟着外公一步也不离,就好像它在听人说话。

牛妮子也嚷着说:“不卖不卖!我们这牛是一头宝牛,是牛星下界,对吧,爷爷?”

“对,对!”外公笑得更甜了。

牛妮子更得意了,对我说:“哥,你知道吗?传说牛郎就是咱这一带的人,住在西山坡上。西山洼有一片湛蓝的湖水,织女就是在那片湖水里洗澡叫牛郎找见的。那儿的草最鲜,那儿的水最甜,牛郎和织女就在那儿成了家。”

“这我可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可是我知道‘俯首甘为孺子牛’“,你知道吗?这是鲁迅写的诗。他说牛的精神最可贵,它吃的是草,挤出来的是奶和血……”

在这静谧的夜晚,我们面对繁星,开心地谈着笑着,一直到深夜。

外公也遛完牛。我看见他把牛领进栏里,没拴牛绳。

我说:“外公,牛没拴好,牛棚的栅栏门也没关。”

外公说:“夜里不拴牛绳。要是山里的猛兽进了院子,这牛就能跟它斗一气,是个好护院的。”

“呀!这山里还有猛兽呀!”我心里打了个寒战。

“早些年猛兽多,这些年少了,可还是有。去年冬天,有人在雪地上看见豹子脚印和熊掌印。要不家家都把墙垒高了?听说今年春天有人丢了羊呢!”

“那,这牛可不能卖呀!咱留着它看家。”

“你不恨它了?”

我故意嘟起嘴,娇嗔地说:“看你,还老记着,人家早就喜欢上它了。”

外公可乐了,把我往牛前拉。我吓得往后退。外公说:“别怕,保证没事。”他拍拍牛头说:“你不认人,他不知情,你们哥俩闹了一场误会。不打不成交嘛!往后好好在一起玩。”

那牛温和地听着,伸出牛舌头,舔舔它的两个鼻子眼儿。

“你也过来,快叫‘牛哥‘!”外公笑呵呵地对我说。

我难为情地皱皱眉毛说:“外公,你说的什么呀?我以后跟它好不就完了嘛!”说完,我就进了屋。我坐在炕上,隔着窗子看着那牛。外公点着烟锅,蹲在牛栏边上,一口口地吸烟,陪着宝贝牛吃草,听着牛嚼草的声音。好像那是他最美的享受。

经过一个暑假,我和牛哥成了亲密的好朋友。外公非常高兴。每到晚上,外公就把遛牛的权利交给我,我让表妹骑到牛背上,让牛哥跟着我在院子里遛圈散步。我学着外公的样子,一边走一边挺着胸脯自豪地说:“看看俺这牛,多肥多壮!宽胸脯,戳蹄子,大鞅疙瘩,干活一个顶俩!耕牛一走,黄金百斗哇!”

我表妹骑在牛背上,学着我的腔调——标准的普通话: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。吃的是草,挤出来的是奶和血。嗨!还有劲哩!”

逗得一家子咯咯地笑,笑得最甜的当然是外公。他吸着烟,笑眯眯地说:“俺这牛啊,真是天星下界,降福百姓来了。从它到了咱家,这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。等俺买了拖拉机,就不让它干重活了。它苦干了一辈子,该享享清福了。”

是的,和牛哥相处一个多月,使我知道了牛的品质,牛的性情和牛对人类的贡献。它不是比某些人更高尚更无私更可亲可爱吗?可是,我该走了,明天就要回城上学了,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外婆家,离不开我的牛哥啊!我想起这,情不自禁地抱住它的脖子,跟他贴脸。它轻轻地在我面皮上蹭,又软又滑,在最后一天,我一定要让它——大黄(我亲昵地给它起的绰号)吃得饱饱的,玩得痛痛快快。我想起牛妮子讲过的西山洼,那儿的草最鲜,那儿的水最甜。可我还一次也没去过,今天我为何不领它到那儿去呢?

我把这一想法对外公说了!外公摇摇头说:“那地方太远,有时候还有野兽,人少了不行。”

“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吧。”我央求说,“外公,明天我就要走了,和大黄就只能玩一天了。您就领我去看看吧。”

外公缠不过我,终于答应了。

下午,我们拿上镰刀和塑料桶,准备回家时,给大黄打一捆鲜草,提一桶湖水。我们走了很长时间,来到了西山洼。

西山洼真是美极了。山高高,水蓝蓝,树儿密,鸟儿唱,风吹得草儿动,花引得蝶儿飞。云彩在蓝天上游,苍鹰在云彩底下旋。就看这“大黄”,一来到这地方,就高兴得直摇尾巴,三步并作两步一阵小跑,直奔蓝瓦瓦的湖水去了。我想,这里也许是牛郎和织女最初相会的地方吧?你看大黄,把我和外公都忘了,在湖里游得多痛快呀!

我和外公也不打扰它,挥起镰刀,唰唰地割起草来。人割草,牛洗澡;牛吃草,人洗澡;躺在草地上打滚,仰面朝天晒太阳,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了。外公催我捆草回家。我想塑料桶还是空的。外公要去灌湖里的水,我把桶抢过来说:“外公,我去接一桶泉水,给大黄带回去。”说完拎起水桶就跑。

顺着一条小溪往山上爬,我终于找到一眼泉。这地方怪石嶙峋,树木不高,有一座奇峰,中间裂开一道缝儿,缝儿里夹着一块大石头。四面的阳光从石缝里透过来,射出两股光柱,真像探照灯呢。四周静悄悄的渗人,我赶紧打开桶盖,清冽冽的泉水哗哗地往桶里流。

忽然,我背后传来大黄的吼叫声。我回头一看,那牤牛像头凶神红着眼睛朝我这边猛冲过来。我“妈呀——”一声滑倒在地上,心想:完了!今天要死在牛角底下了!说时迟那时快,那疯牛“嗖——”地一声从我身上蹿了过去。我转过脸一看,啊呀!我的魂都吓飞了!大黄和一只老虎顶斗起来了。那老虎张牙舞爪左躲右闪,躲着大黄刺向它的犄角,总想跳到大黄的背后。大黄瞪圆两只鸭蛋大的血红的眼睛盯住那虎,一口气不停地向老虎身上顶。我什么都明白了,要不是大黄跟了我来,我早叫老虎叼跑了。

“外公!外公啊……”我的声音都变调了。

“孩子,快回去叫人,快跑!”外公手握镰刀已经跑上来,直奔老虎冲去。

“外公,你不能去,你不要去!快和我一起去喊人!”

外公急红了眼睛,对我大叫:“我不能把牛抛下!你快去喊人,快去啊!越快越好……”

外公带着镰刀冲上去了。他和大黄在一起,大黄更加勇猛。我顾不得许多,拼命往村里跑。我边跑边喊:“有老虎喽——,快去救人啊!快去救人啊!……”

两个小时以后,我领着一百多村民拿着各种武器赶到西山洼的山泉旁。那里已经静悄悄,只见大黄满身是血,四蹄蹬开,梗着脖子把老虎的脖子死死顶在一块石壁上。老虎早已断气了,左眼里插进一把镰刀。而大黄还活着,全身透湿,汗水淋淋,瑟瑟发抖,眼睛还是血红的。它看见我领着人来了,“哞——”地叫了一声,两眼瞅着我流下两道泪水。来的两名兽医赶忙给大黄打针灌药。约摸一顿饭功夫,大黄慢慢地睁开眼睛,缓过气来,喘气也渐渐地均匀了。

“牛哥!牛哥!……”我惊喜地叫起来。人们的心情也渐渐活跃起来。人们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颜。

夕阳照在山岗上,晚霞照在牛哥的身上,照在人们欢笑的脸上。晚风习习,唱起一首欢乐的歌。大家牵着受伤的牛哥,抬着受了重伤的外公和那条死虎,一块儿回到心爱的村庄。

第二天,我告别外公外婆牛妮子,还有我的好朋友牛哥,回到城里去了。

每到夜晚,我仰望星空的时候,一眼看见了夜空中的牵牛星。它就在院子的上空看着我,眨着亮晶晶的眼睛。牵牛星多像我的牛哥啊,我太想念它了……

开学不久,我收到舅舅的一封来信,信是用外公的口气写的。信中说:“牛娃子,就叫我这样喊你吧!你走了以后,你舅舅给我买了一台拖拉机,它犁田运输可方便了。你的牛哥也光荣‘退休’了。没事的时候,我牵着它遛弯儿,把它喂得肥肥的壮壮的,它可以跟着我享享清福了。你到放寒假的时候,再回老家看望你的牛哥,早日盼望你们能够相会!哈哈哈……”

我看完了信,眼睛湿润了,牛哥的身影又渐渐地浮现在我的眼前……

责任编辑张辉

作者简介

李英利,年出生于山西临猗,运城市作协会员。临猗县庙上中心学校教师,喜欢文学,酷爱创作,多篇小说、散文、童话、儿歌发表,出版童话集《三个气球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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