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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众middot周华诚乡下草木记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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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下草木记

周华诚

乡下的茶

  喝茶,在我们乡下很不讲究。喝茶以前是文人雅士的事情,还跟僧人有关——所谓禅茶一味,是这个意思。但我们乡下方圆十里,没有一座庙,也没有和尚,更没有什么士大夫,所以喝茶的事,对于村人们来说,就只是限于解渴。

  但是,山上有一片茶园;各家的屋后地角,也有零星的几行茶树。到了春天,妇女们就结伴上山采茶。那些茶树从来也不见有人去打理它,只是任性生长;采茶也是一件想到了才会去做的事,并不一定非去不可。有人约了,才去采一些——妇女们在腰间别一条围裙,采了茶叶,再用围裙兜着回来了——随随意意的样子;茶叶总计没有多少片,似乎她们在茶山上谈天说笑,才是一件正经事。

  我在村庄里的小学校念书,虽说是小学校,统共也没有几个学生,但劳动课却是有的。学校有一位老奶奶,专门给路远的学生和老师蒸饭。蒸饭所用柴火,都是学生和老师想办法,每个学期都会有一天,大家纷纷从家里挑一担柴,走到学校去。蜿蜒的小道上,走着三三两两的学生,背后甩着破旧的一个布书包,瘦弱的肩上挑着一担晒干的柴火。

  春天里也会有一天,大家集体地上山采茶。

  那简直是跟放假一样了。老师带着全校的学生,围拢在一丛一丛的茶树前,采茶。云朵上的山坡。绿油油的茶园。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采过茶,那是很有意思的事,尤其在不把它当作一件任务的时候。一个小孩子,能采得了多少茶叶呢——况且又不时有小野笋、野草莓、山雀、百合花吸引我们的注意。我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那时候采茶,最大的好处,就是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吹风——吹着山野的风。

  那时我们没有到过远方。直到五年级,六一儿童节,我才和三位同学一起走路十几里,去了县城。县城,那就是我们的远方了。我们也没有春游,即便是有,那也便是去茶园,或是到学校后面的山上——满山的杜鹃花都开了,红色的杜鹃花采来吃,有着酸酸的口感。居然有同学吃多了杜鹃花,上课的时候流出鼻血来。

  我们把采来的茶叶,统一交给老师,老师再统一过秤,交给茶园的主人——似乎是村集体。这样采茶,有些许微薄的工钱,统一算给学校,也可以添置一点柴火,或者换置一些油印试卷的蜡纸。至于那些茶叶,村里的人,会在炒制好以后,又再送一些到学校里来。到底是春天采的新茶呢——吃过午饭后,孩子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追逐奔跑,年纪大的李老师和年纪轻的刘老师,还有蒸饭的奶奶,一起在门前的旗杆旁坐下来,用大茶缸喝茶。

  李老师左手举着一本音乐书,右手端着大茶缸,用五音不全的嗓子,喃喃唱着“哆来米发烧”。下午有音乐课呢。

  很多年以后,我到了城市,才知道好的茶叶,居然那么贵。

  茶叶为什么会贵呢。无非是一些树的叶子,无非是把树叶子烘干了,再用开水把叶子泡开;无非是一些苦的东西,一些涩的东西。村庄里的老人,喜欢泡浓酽的茶,用的是老茶根——既有粗茶梗,又有大张的老茶叶,根本不是现在人所讲究的“一旗一枪”那样的嫩芽。一个茶缸里面,大半缸都是茶叶茶梗。耕田佬下田劳作,也会带上一大缸浓茶。暑假里割稻子,父亲会带上一钢精锅的茶,放在稻田阴凉处。割稻子累极了时,我们就坐在水稻的中间,大口大口喝那些浓茶。滚烫的风,吹到脸上,我们觉得那浓茶也是甘甜无比。

  在我们乡下,并没有“茶道”这样的说法。茶有什么道,无非是倒茶而已。客人到家里来,定要泡一杯茶。至于茶的泡法,真的一点儿都不讲究,茶杯干净一些,茶壶里的水滚烫一些,就好。茶凉了,再添水。再喝,再添水。仅此而已。

  这些天我在读一本书,说到日本的茶。有个人叫武野绍鸥,说过一句话:“如若茶不凉,甘愿一日饮。”他还说到一些关于喝茶的事。我就想到,我们中国人喝茶,是讲究茶叶的多;而日本人的茶道,大约是离茶叶比较远了,讲究那喝茶的过程。而在我的乡下呢,茶叶并不讲究,喝茶的过程也不讲究,茶壶茶杯统统都不讲究——那么,我们讲究的是什么呢?

  我想起小时候的采茶,农人们的喝茶,却觉得那粗陋简寒的样子,是那样的“侘寂”——或许,那应该才是真正的“道”吧。

紫云英

  朋友书枝寓京多年,春日来到江南,吃到一盘紫云英。

  紫云英,是烟雨江南中,田野间寻常的一景。甚至都不能叫做景——远了看是淋漓尽致的一幅油画,近了看是缀满细密水珠的一张绿毯——在乡下人看来,紫云英不过是寻常的生活罢了。就好像,那春天汪洋成海的油菜花,那秋天金色滚滚的稻浪,也并不是风景一样。那是什么。是粮食,是日子。如果我们把那油菜花、紫云英也当了风景来看,那么我们岂不是变得跟城里人一样了吗——这是书枝说的。书枝是南方人,在北方生活经年,距离故乡千山万水。一箸紫云英的绿,这味觉上的春天,居然一下就把她思乡的心勾引起来了。

  北京的早春三月,哪里能见到这样鲜绿的景致——柳条都是灰蒙蒙的一点绿;白玉兰虽也开花,颜色也白,一瓣一瓣却都是了无生气,干巴巴的样子。绽放在枝头也好,落到地上也罢,都是形容憔悴,看了叫人莫名灰心。

  思乡,是因为故乡还有我们的亲人。亲人的身影与山野,与草木密不可分,于是我们便想念那山野,那草木。亲人常在那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行走,一拐弯,是一墙紫色的牵牛,一转身,是一篱白色的木槿,那些花儿开得稠密,而他的背影居然那么飘摇。飘摇又单薄——叫人不忍细想。

  要回去吗,在这个春天,去田野里走一走,采一把紫云英。

  外公到我家来,腰上缠着白手巾,白手巾里斜插一枝竹烟筒。外公走了十里路,到了家,抽一锅旱烟,然后坐到灶下去斫猪草。

  外公闲不住,总是帮着干这干那。斫猪草,多是红花草。春天的时候,家里灶下堆的都是新割的红花草,沤进大缸里,作为猪的青饲料。那时农村家里拉扯生活不易,种田只是糊口,要拿一点现钱,只有养猪。多的时候,母亲一年要养十几头猪出栏吧,我记不清了。然我只记得,晚春的时候,家里灶下靠墙堆了比人还高的红花草。

  外公就坐在光线昏暗的灶下,耐心地把红花草一点一点斫成碎末。

  红花草,除了作为绿肥沤田,就是给猪吃。番薯也是给猪吃的,玉米也是给猪吃的,田里种的大片的青菜,也是给猪吃——至少也是人与猪共吃。我们这样说,并不是低看了现在吃这些的人,只是想告诉大家,在我们乡下,人与猪,与狗,与鸭子与鹅,不过是平等而友好的关系,享受一样的待遇,我有什么吃的,你便有什么吃的,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来。

  那时候的人,都是这样的吧——不会把差的东西拿去给人家。家里收了辣椒,吃不完,就把最大最红的挑出来,拿到街市上去卖。卖不掉,再拿回来自己吃。很多农村的人去卖辣椒,是把最好的挑出来的;却不接受买它的人,在他们面前挑三拣四,说辣椒的坏话。外公就曾经挑着一担辣椒去街上卖,人家就在箩筐里翻拣,这个不好,那个也不好,外公就不卖了,又挑着那担辣椒,走了七八里路回来。

  现在,外公,他就这样地坐在我们家的灶下,斫猪草。红花草散发着清甜的汁液的气息。那些在田野里漫无边际生长的红花草,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又迎来了春天的红花草,结束了它们在田野间的使命。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它们——一部分被收刈回来,成为上好的青饲料,负责把猪栏里的猪们喂得油光发亮,然后转化成交学费和买化肥农药的钱;另一部分继续留在田间,待一场春雨过后,开出绵延壮阔的花朵,又一场春雨过后,被铁犁连泥土一起深耕过来,覆入泥水之间,沤为优秀的绿肥,滋养这一整年水稻的生长。

  这就是红花草,我甚至都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紫云英。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女同学叫陈紫英。

  《史记》里说,大宛国的马嗜吃苜蓿,汉使得之,种于离宫。我一直以为苜蓿就是紫云英。

  其实不是。这两样东西都是豆科,却不同属,只能算是远亲。

  猪爱吃红花草,牛却不行。牛吃多了容易胀肚——我亲眼见到村里有一头牛,吃了太多的红花草而死亡。那时耕牛的死亡,似乎还是一项罪名,譬如“破坏生产”之类的,因而处理那头意外死亡的牛就不得不成为一桩秘密的事情。

  这个春天的许多个夜晚,我读一位嘉湖农民沈先生写的《沈氏农书》及他后面张先生补写的《补农书》,不由感叹从前人们对于种田过日子这件事的认真态度。太阳底下无新事。我们现在的人粗陋惯了,简直无法理解,其实大到种田养蚕,小到家常日用饮食,无一不是有据可循,我们的前辈早已给出了极其周到的指导意见;且字句之间,无处不是殷殷切切——

  “种田养猪第一要紧,不可以饼价盈遂不问也……养母猪一口,一二月吃饼九十片,三四月吃饼一百二十片,五六月吃饼一百八十片,总计一岁八百片,重一千二百斤,常价十二两。小猪放食,每个饼银一钱,约本每窠四两。若得小猪十四个,将八个卖抵前本,赢落六个自养。每年得壅八十担。”

  壅,就是肥料。这也算得清清楚楚。沈先生说,“种田地,肥壅最为要紧。人粪力旺,牛粪力长,不可偏废……”

  至于养鸡养鸭,也是谆谆教导:“鸡鸭极利微,但鸡以供祭祀、待宾客,鸭以取蛋,田家不可无。今计每鸭一只,一年吃大麦七斗,该价二钱五分;约生蛋一百八十个,该价七钱。果能每日饲料二盒,决然半年生蛋无疑……”

  我读这样的文字,居然感动不已。

  《沈氏农书》还说到红花草。“花草亩不过三升,自己收子,价不甚值。一亩草可壅三亩田。今时肥壅艰难,此项最属便利。”

  现在大家都常提一个词,匠心。其实在我看来,每一个行业都有匠心。从前的农人,认真种田,珍惜每一小方土地。他们精耕细作,一年四季周密安排,在同一块土地上轮作各种作物,让土地得以休养生息,岂非匠心具足。我现在到村庄里去,已经看不见有人种红花草了。曾经汪洋的红花草,在田野上已然消失,只有零星几株红花草,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落下的种子,自生自灭,代代相传,孤独地像野草一样长着。

  谚云,“草子种三年,坏田变好田。”

  谚云,“草子好,半年稻。”

  谚云,“花草窖河泥,稻谷胀破皮。”

  草子与花草,说的都是红花草。从前我跟在父母身后,在田间收割晚稻,那时候红花草已经在套种的晚稻株间长成了小苗。我们往返劳作,奔走踩踏,打稻机在红花草的苗上轰然作响,但红花草都不以为意。它们依然会顽强生长,直到次年清明,长到两尺来高,开满紫色的花,一直延伸到我们视线望不到的地方。

  我和书枝坐在桐庐的一间小饭馆里,吃那碧绿一碟清炒紫云英。

  我们当然还隐约地记得,知堂写故乡的野菜,也是说到紫云英,“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,但采取嫩茎瀹食,味颇鲜美,似豌豆苗……”知堂的随笔,真是好,有着悠远的味道,他笔下清明上坟的船头篷窗下,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来,这样的画面感,读过一次,就再也难忘了。

  紫云英可以食用,但我们家从来没有采食过。鲍山在《野菜博录》里,说紫云英“采嫩苗叶煠熟,油盐调食。”鲍山编书,意在救荒,但从我的体验来说,紫云英与马兰头,都是春天里不可多得的绿叶菜——马兰头特有其涩味,有的小孩大约不喜,紫云英却清爽微甜,口感颇佳。

  我在写着这篇短文时,网上正好有几位朋友在聊紫云英,说他们故乡常用紫云英来炒年糕,是这一时节的美味。我没有吃过,却可以想象,年糕的白,紫云英的绿,绿与白的搭配,是十分的明媚。不过,我却想起来,前不久,是在富阳的一处村庄里,吃鱼——那鱼是刚从江中捕上的,一盆杂鱼,中午就煮来吃了。我们吃饭的地方,推窗可以望见辽阔的江面,春雨蒙蒙,青山缥缈,鱼也就特别好吃。那一盆鱼的佐料,就有一把碧绿的青菜,茎叶细嫩,我以为是豌豆苗什么的,后来才知道,居然也就是紫云英。

  据说紫云英烧河豚也是好的。

  清明几天,我在老家的田埂上走,正是春耕时候,油菜花正开,田野里却一片沉寂。我在路上遇到几株零星的紫云英,没有遇到一头牛。我小时放过牛,却始终没有学会骑在牛背,也没有学会吹笛,恐怕以后,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。

  ——却常常会想起外公——尤其是在这样的春天。

照过很多相的茄子

  茄子,常山腔叫“落苏”,是吴语方言。

  我乡里人话:“确—哦—哩”。赣方言。

  十六岁以前,我说不了常山腔。乡下去城,不过十里,却说不了城里话,这被人耻笑,就只好拼命掩饰。好在读过书了,有文化——就讲普通话。文文绉绉,装模作样。说,“这茄子多少钱”——结果,还是被人耻笑。欲盖弥彰。

  丝瓜也不好叫。

  乡里人话,“放—喧”。

  我怎么也想不通,丝瓜不言不语,并不喧;收敛含蓄,也并不放——怎么就叫“放喧”。夏天我躺在丝瓜架下竹床上睡午觉,只听得马蜂在丝瓜花瓣中嗡嗡嗡,嗡嗡嗡,丝瓜垂首,默想自己的诗句。

  那日子平淡安稳。纸屏石枕竹方床,手倦抛书午梦长。一觉醒来,“放喧”又长了若许。

  十六岁以前,夏天吃“确—哦—哩”吃到腻味。都是削了片,浸在水里,捞起来用油炒了吃。

  夏天乡下蔬果多,不是黄瓜,就是茄子,再是丝瓜与辣椒。满树满畦都是黄的红的紫的,不吃就要烂在那里。

  黄的黄瓜,红的辣椒,绿的丝瓜,紫的茄子。我们乡下说紫色不说紫色,说“确—哦—哩—色”。

  初中毕业后,村里的凤英外出打工——到杭州,已经是天遥地远。写信回来,说大城市里人烧茄子,是整根整根,不切,也不放酱油不放盐,直接蒸起来,白乎连天,不能下咽啊。

  凤英妈一边听人念信,一边直抹眼泪,说女儿受苦了。

  白乎连天的茄子,便成为村中孩子们的恶梦,觉得大城市真可怕。

  别的年轻人,大约也就是从那几年开始离开村庄的。一个接一个。初中毕业的,高中毕业和没毕业的,纷纷都去了杭州,温州,宁波,上海。那时大家不知道一句话。倘要是知道,一定豪情百丈地说:

  “除了眼前的村庄,我们还有打工和远方。”

  很多年以后,我来到二○一六。我在杭州某条马路上,进一间新疆人开的西北面馆吃饭——吃的是,茄子盖饭。

  茄子是好茄子,那米饭却不好。未熟透,嚼起来夹心,好像置身高原之上。高原上气压不足,沸点低,什么都好像煮不烂。

  那茄子一片一片,油光发亮,炒得相当入味。

  我经验里,最好的茄子盖饭,得是整根整根的,不切,也不放酱油不放盐,直接蒸起来——然后下锅拍烂,下豆瓣酱,炒起来盖浇在米饭上,端出来,有红的辣椒丁,绿的蒜叶,引人食欲。

  乍到杭州那一年,我看人在街头拐角吃葱油拌面。吃的人西装革履,居然是三下五除二,不管三七二十一,不到三分钟吃完一碗,抹嘴,递上两块钱,走人。干净利索。我就觉得——潦草!

  太潦草了。

  这就是城市人的生活?连顿午饭都这么寒呛与辛酸。

  想我在小城生活时,天塌下来,也必是三菜一汤。就如同我在四川时看到当地人,地震过后房子塌下来,他也在残垣之处埋锅造饭,炒一碗回锅肉。

  所以,城市人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,至少一顿饭也没有好好地吃。

  后来我在城市待的时间长了,慢慢习惯。一碗葱油拌面,那是正常的午餐。一碗茄子盖浇饭,也是轻奢了。“开封菜”(KFC)里几块垃圾食品,也可以是一顿啊。沙县小吃生意火爆,不是因为有多好吃,而是因为快捷速饱。花生酱拌面,蒸饺,鸭腿饭,大肉饭,卤蛋,都是熟悉的味道。

  乡下生活讲究一个慢字。什么都可以不讲究,吃饭要讲究——细嚼慢咽。到了城里,什么都讲究,吃饭最不讲究——必须快。

  当然也有讲究得不象话了,把茄子弄成茄鲞,花费几只鸡。那是糟蹋茄子,跟快慢无关。

  浙西开化,还有一样菜,是茄子干。

  冬日,炭火一盆,咸肉里煨辣椒干、笋干、黄瓜干、茄子干(我还没有在别的地方吃过茄子干)。大美!那样的冬日,再温上一壶黄酒,跟朋友一起慢慢喝着。日头长久,没有什么事催人去做。

  那,才叫讲究。

  照相的人,喜欢对着相机说:“茄子”。

  其实我以为,说“确—哦—哩”,照片会更萌。我不打诳语。

无限延长的丝瓜

藤上新结了丝瓜。在瓜的底端挂个瓶子,可以把丝瓜拉长。

  本来一根丝瓜炒不了一盘,现在一根可以炒两三盘。

  这事儿是村口的种瓜大户山狗干的。山狗种了三亩地,全是丝瓜,丝瓜架下晃荡着一根又一根丝瓜。后来山狗为了让丝瓜变长,就在每根丝瓜下面挂一个矿泉水瓶子,里头装半瓶子水。

  这让我想起一句俗话,扯蛋。步子走得快了,容易扯蛋。话虽糙,理不糙,现在大家的步子都挺快的。山狗早年闯过江湖卖过艺,变过魔术贩过猪,后来当了老板,再后来包了田地干农业,干的都是正事。干事就有诀窍,西瓜怎么又大又红又甜,甘蔗怎么又粗又壮又甜,草莓怎么又妖又艳又甜,山狗知道,我们不知道。人家地头三棵两棵的西瓜瘦小还是白瓤,人家屋角三棵两棵的草莓像未成年的少女,人家门前的三丛两丛甘蔗低矮歪斜咬起来还硬,一不小心就把人牙给嘣了,除了他们自家人不弃,别人都懒得去啃。山狗见了这一切,摇摇头,笑而不语。

  山狗让人在丝瓜上吊个瓶,这个滑稽了。

  村口大家见了山狗,就问他,山狗,你这是让丝瓜练什么气功?听说有的师父练功,是在卵根上吊三块砖,天长日久,金枪不倒。山狗,你叫丝瓜练什么功。

  山狗就笑了,山狗说,你们外行了吧。我这是让丝瓜变长。本来一根丝瓜炒不了一盘,我的丝瓜一根可以炒两三盘。

  大家看了,山狗的丝瓜果然又粗又长。

  后来就有人仿效,长子也在自己家的丝瓜上挂了一块石头。

  不舍得挂太重,怕挂得重了,扯断瓜。就那么意思意思一下。

  后来山狗看不下去。又说了,你外行。给丝瓜吊瓶子,要舍得下力。不要怕丝瓜痛。我的丝瓜长又直,就是这样挂出来的。

  大家看了,果然。

  山狗的丝瓜是拿到城里去卖的,自然要又长又直才好。歪歪扭扭的瓜,卖不出好价。

  后来大家也挂了。有的太重,把丝瓜扯断。有的太轻,长大的丝瓜依然又短又小又弯。

  弯丝瓜其实一点儿也不影响口感。炒出来瓜肉柔软,汤汁浓糊,味道清鲜,是有浓郁的丝瓜味儿。到了秋后下山的丝瓜,更小更短更弯,也更好吃。

  不知道丝瓜厌不厌我,反正我是不厌丝瓜。

  那年丝瓜丰收,山狗的丝瓜卖不掉,就让大家随便去地里摘。有人吃过一回,不要再吃。山狗的丝瓜,长是长了,寡淡啊。

  后来丝瓜都老了。

  老了的丝瓜一身都是筋骨。也没有人去收它,就任由它落在地头上。

  今年山狗一棵丝瓜都没种。别人家还是照旧,种它两棵三棵。今年新闻上说科学家找到了引力波。大家一想就明白了:丝瓜有自己的引力波。根本用不着挂什么石头和水瓶。

  丝瓜的引力波不是要把它拉长,而是要让它结成一张网。丝丝络络,密密麻麻。网中间是无数的丝瓜种子。把那张网摊开,你会发现丝瓜早已经兀自在无限延长。

  总之,丝瓜看起来平平淡淡,但是它很强大。等它结成网的时候,你扯都扯不烂。

作家简介:

周华诚,年生,前媒体人,后离职回乡种田。浙江省作协会员。著有《下田:写给城市的稻米书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)、《一饭一世界》(广西师大出版社)、《草木滋味》(广西师大出版社)等。

首届小众文学奖于7月1日揭晓

首届小众年度散文家杨显惠

首届小众年度诗人张二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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