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背叶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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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叶草的心事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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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草的心事

李学志

那时候,叶草儿刚满六岁。

刚满六岁的叶草儿扎着“一把揪”的发辫,正傻傻地看着唢呐班的一对孪生兄弟吹响器。他们就像一个砖坯模子摔出来的,支棱棱的俊,眼睛仿佛东河里的泉眼,永远蓄着一汪清水,放进条鱼,连影儿都能映得清清楚楚。叶草儿就爱看他们的眼睛,一看,就是一上午。

村子里一有红白喜事总会招呼些唢呐班来凑热闹,俗称“赁响器”。有的人家甚至能赁上七八班,一班一个方桌,在路道儿里一字排开,相互竞赛。一个吹《三哭殿》,一个就吹《秦雪梅吊孝》;一个吹《抬花轿》,一个就吹《花打朝》;一个吹“一家人欢天喜地那个哎嗨哎嗨呀”,一个吹“小郎在外面连声叫,后堂里走出来我王氏诰命”……吹到火热处,便有那吹大笛的年轻人一跃跳上方桌,冲天鼓起腮帮,拿着个小塑料碗扑打着哇哇叫着喇叭口,只这一声,附近几个村子都能听得到,哪家的小孩子不屁颠屁颠赶紧跑来看热闹呢。

最让叶草儿欢喜的就是那一个捧笙一个吹大笛的双胞胎。他们这个班除去拉弦子的瞎子,敲梆子的半拉撅儿(小伙儿),再就是这哥俩儿了。叶草儿总也分不清谁是哥谁是弟,反正她两个都喜欢,就像爷爷送给他的一对耳钉(爷爷赶集时路上捡的),她从来舍不得戴,实在喜欢得发痒就打开盒子看一看,看得忘记了吃饭。那个捧着笙的鼓起腮一俯一仰,吹大笛的也鼓着腮,右手拿着一只小塑料碗堵在喇叭口,唢呐的声音便“粗鼾”起来,有人说这是老包在审陈世美,叶草儿只是看,她觉得他们好看,真好看。叶草儿一笑,就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。

吹了一歇儿,主人家上茶,吹打手便停下来歇息。人群散开去,叶草儿不走。她挪移到那哥俩的对面直直地看,看他们脱下外罩,露出白刷刷的衬衣,然后喝茶,小声交谈,她听到瞎子喊他们“大笙”、“小笙”。大笙嚼着什么,一口气能吹个大鱼鳔,他偶尔会环视一下,目光一来,叶草儿忙偏过头躲开,目光一走,她就又看着人家。大笙笑了,递给她一片,她忙把小手缩在背后。小笙也笑了,他笑的时候还有一对弧形的笑涡,小笙也拿一块递给她,叶草儿咬着唇,摇摇头,跑开了。大笙、小笙几乎同时站起身踱向一边,叶草儿溜到他俩空着的长凳边,坐了上去,一手扶着一边,这边是大笙的,这边是小笙的,都热乎乎的。大笙、小笙回来的时候叶草儿正发着呆,俩人一齐笑了,慌得叶草儿跳下长凳猫儿似的跑了。

茶时一过,梆子一敲,弦子拉起,唢呐吹满村,人群再次拥挤起来。穿着绿衣粉裤的叶草儿在最里面一层,紧挨着桌子的一角,她对面的就是那站起来吹响器的大笙小笙。

该吃晌午饭了,她妈着人喊了她四五次,她净作耳旁风。末了,她妈拎着柳条子过来了,她这才一扭身像人塞子似的从腿丛中挤过去,绕近路回家,免了一顿好打。

叶草儿一边扒拉干菜面条,一边听妈数落,她一个字也不回。吃完饭,一看她妈气也消了就又去看了。大家都说,这孩子心灵,懂戏。

天没落黑,唢呐班就散了。叶草儿目送着大笙小笙坐上了主家觅的四轮儿车,“突突”地远去了。心里怅怅的,只想哭。回转家时,饭已经做好了,叶草儿不说话,啃点馍,喝碗稀饭就去睡了。

真的看见大笙小笙了,大笙还是捧着笙,小笙还是吹大笛,他俩都朝她吹,头一磕一磕的,像困住双腿的蚂蚱,叶草儿乐得嘿嘿直笑。叶草儿醒了。原来是个梦。

之后的好几天,叶草儿有点闷闷不乐。喂鸡,她无缘无故把那只“富毛腿儿”踹了一脚;洗菜她不是忘了拿姜就是忘了拿蒜,她妈就该唠叨了:“真是你爹的闺女,没星子的称!”叶草儿在心里回了一句:“不是我爹的闺女,是谁的?”

没人的时候叶草儿钻进妈的屋子开始偷偷照镜子,她觉得她的眼睛小了点,还是单眼皮——既没有大笙的大,也没有小笙那好看的笑涡。再照一回,也还是如此。叶草就生起妈的气来,谁让她长这么难看,妈呗!叶草儿突然很想知道高个子是什么感觉,就搬来一个凳子颤巍巍踩上去,往下看,怪吓人的。叶草儿赶忙下来,弄不明白,个子这么高,怪吓人的,长这么高干啥呢,大笙小笙不怕么?

几个小伙伴来叫叶草儿拔草喂猪。叶草儿也不答应,着篮子就出了门,完了把门重重一关。把她家的狗夹得咧开嘴“唧”了一声,小伙伴们哈哈地笑起来。

村外是条河,河坡上的草根经不住春风的吹抚,发芽的发芽,长叶的长叶,开花的开花。迷迷蒿、踢踢牙儿、猫儿眼、羊蹄棵儿、猪耳朵……还有叫不上名来的,都探头探脑的,一点儿都不老实。大家把篮子一放,各占一块,拔起来。叶草儿记着她妈的话,说等猪长到二百斤就卖,卖了给她添身新衣服,手下就更卖力些。

割了一会儿,就有人提议:“歇会儿。”

“来,坐下嘛。”

“来来,坐一圈。”

和风里童稚的声音在春阳里像小燕子一样穿来梭去,叶草儿的妈在地里听到,叶草儿的声音最亮:“盘,盘,盘脚盘,脚底下过鼬蜒。

鼬蜒高,磨大刀,大刀快,切韭菜。

韭菜韭,割腊肉,腊肉腊,籴芝麻。

芝麻贵,两个小脚盘——一对——。”

六对小脚齐刷刷并在一堆,笑声一阵接一阵。

“别笑了,再玩个别的吧。”

“玩什么?”

“待花客。”

“呕——!好——新媳妇!看新媳妇喽!”

大家静下来,把目光全都集中在叶草儿的身上。叶草儿说:“我今天不当了。”说着,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一株节节草。

“燕子你来当吧。”

“不哩,她长得不好看。就要叶草儿。”石头抗议说。

燕子一听,撇起了嘴:“我还不稀罕当哩。”

大家又把目光投向叶草儿。

“要不,不玩了。”

叶草儿这才站起说:“好吧。不过我得找两个花客(女婿)。”叶草儿用食指点了点石头和虎子。

这个主意新奇。大家开始忙活起来,燕子负责装扮新娘,石头和虎子是新郎官。有忙着采花的,有忙着做菜待客的,好一派热闹的娶亲景象!

新娘子头戴绿草冠,上面插了红的、蓝的、紫的花,手里还持着桐树叶当作绸伞,低着头,亦步亦趋地走上前来。身后的麦浪一浪赶着一浪。

石头晃着脑袋,递过去一根蒿草,让叶草儿抓着,这就是迎亲了。突然,叶草儿不走了:“我还要响器呢,虎子你吹响器。”

“哪有新郎倌自个儿吹响器的?”

叶草儿不应。

虎子只得拿起一根粗树枝,权当响器。

“哇——哇——哇——……”虎子一出声,大家都笑得前合后仰。

“一拜天地!”

“石头!拜天地啦。”

“他得叫大笙,他得叫小笙。”叶草儿说。

“什么大笙小笙?那是吹响器的。”

“我不管,大笙小笙就是大笙小笙,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当了。”叶草儿转身走了。

“好,大笙小笙就大笙小笙。”

“一拜天地!石头——不对,大笙,小笙,别吹了,拜天地。”

“哎——”石头笑嘻嘻地伸头过来。

“二拜什么?忘了。”

“三入洞房——”一语未了,大家开始伸出巴掌“乒乒乓乓”往新郎头上猛拍。打得石头和虎子抱头鼠窜了。大家笑过一阵方才罢了。

收篮子回去的时候,叶草儿仍不舍得把花冠取下。“大笙小笙媳妇儿!”燕子朝她喊了一声。

“大笙小笙媳妇儿——!”

“大笙小笙——媳妇儿!”

队伍分成了两截,叶草儿在前面走,其他人在后面喊,叶草儿一点也不生气,好像那本来就是事实一样。

夜里叶草儿说梦话,她妈叫醒了她:“什么大声小声的?是不是要上茅厕了?”叶草儿摇摇头,一躺又睡着了。

叶草儿该上学了。

上了学的叶草儿,一听见村里有唢呐声就坐不住,有次偷偷溜出去不到半节课,便被爸爸拎着耳朵送到学校,叶草儿还没看见大笙小笙呢。

但不久叶草就有了新的发现。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呀。这消息是她从燕子那里听来的,燕子是从她哥那听来的,燕子的哥是她们的语文老师。他对一个女老师说的,只要俩人一块儿能在三叶草中找到一枚四个叶的,他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。叶草儿好不高兴。

每次放学后,叶草儿就磨磨蹭蹭地落下一会儿,一个人到校长门前的小草坪里去找四叶草。这样找了许多天,居然找到了一枚,叶草儿高兴,差点没喊起来。回家的路上,她一蹦一跳的,像个麻雀,看见什么都想啾啾两声。连饭也多吃了小半碗,她爸妈都觉得这妮子疯疯癫癫的,傻气。

第二天,她一个人又溜到那里,拿一根红头绳将那片四叶草的茎栓住作记号,以后天天看上一回,仿佛是她藏宝的地方。她还想再找出一枚,但是瞅了一个月都没瞅见,只好作罢,一枚就一枚呗。

叶草儿想等着大笙小笙再来时,就把叶子掐下来,给他俩一看,就成了。

这可是个大秘密。叶草儿给谁都没说。

哪知村里好久也没人办事,没有娶亲的,也没有老人的。

忽有一天,大雨过后,叶草儿怎么也找不见她的红头绳了,那片四叶草也不见了。不久,她的语文老师和那个女老师结婚了,叶草儿疑心是他们把她的四叶草偷去了。心里愤愤不平了好一阵,语文作业也不给他好好写了。

又一年的腊月二十六,东头鱼塘边的李大爷娶媳妇儿,大笙小笙的唢呐班又来了。叶草儿高兴得回到床上足足栽了五个跟头,才催着妈妈做饭。

叶草儿特意换上红底黄花的罩衣,系上红领巾,赶去了。果然是大笙小笙,这次他们还带着两个女的,都长得明鼻子大眼,水灵灵的。她们都会捧笙,边吹边视着大笙小笙,叶草儿真是羡慕得慌。大笙身边的女人穿着抹到脚脖的米黄色外套,脚蹬的是皮鞋,跟子足有她家的泥屐子那么高。小笙身边的女人穿着裙子,头上还歪歪地戴着顶米色的帽子,帽子边沿的头发不是直的是弯的,她的腿很细很直……乐声突然停下了,吹打手搓着手哈着气,看着主家把热茶端上。大笙接过碗,给了他身旁的女人,小笙拉着另一个女人转圈儿,跺脚取暖。叶草儿心里怦怦的,她看到小笙握着女人的手了……

冷不防燕子喊了声“大笙小笙媳妇儿!”叶草儿吓了一跳,燕子正站在她家的墙头上向她喊。小笙没听见,大笙和身边的那个女人朝着燕子的方向望了片刻,又顺着燕子的目光把叶草儿看了一个来回,然后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说话。叶草儿脸红了,钻出人群,走到燕子脚下,怒目对视。燕子一缩头,不见了。叶草儿想再去看看,却又怕燕子胡乱叫喊。只得怏怏不乐地走回家。

她一路上想的都是怎样与燕子算账。

放学的路上,叶草儿堵住了燕子。

“昨儿个喊什么喊?”

“我喊什么了?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大笙小笙,媳妇儿!对不对?我喊你了吗?你是吗?人家有媳妇儿,才不要你。”

“你——”叶草儿气得哭了一路。到家里饭也不吃,只顾“呜呜”地哭。

问她咋了,她也不语,只是哭,哭得比窦娥还冤。她妈拿出她最爱吃的糖,她眯着泪眼摇头;他爸忙说赶明儿给她截块布做个褂子,她还是摇头。他爸终于不耐烦,骂了句“别筋头”,就要给她巴掌,亏得她妈拉住:“这孩子是咋地了?不是谁的魂附在她身上了吧?”两个大人正琢磨着该咋办时,叶草儿的声音一高一低地改为抽泣了,哭着哭着就睡着了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残泪。

叶草儿从此不再去看大笙小笙了。

叶草儿从此有了新的心思,这心思就是,她要长大,快快长大。她长大了也要像大笙小笙的女人一样,穿到脚脖的呢子大衣,穿高跟鞋,大冬天穿裙子,戴帽子。长大了她要找两个“花客”。

哼!等着瞧吧。

作者简介:清华附中上地小学语文教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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